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冰山一角

  • Writer: Aoi
    Aoi
  • Jan 5, 2019
  • 14 min read

Updated: Dec 14, 2019

  「能把說話音量控制在周圍聽不到的範圍嗎?你又不是中國觀光客。」年輕男子表情誇張地翻了個白眼,對身旁侃侃而談的男性友人說道。友人聞言,這才意識到自己的音量過大,略顯尷尬地說了聲抱歉。


  林坐在距離他們幾步之遙的位子,並不覺得這話說得太超過,男性語調高亢的談話聲懸盪在安靜的電車車廂,的確突兀得惱人。果然不一樣,她想,不像那些吵吵嚷嚷的中國觀光客,日本人果真都注重禮儀和紀律。一個閃神,身前龐大的行李箱不慎滑向一旁,她趕緊從座位上起身將它拉回,眼角餘光卻瞥見對面的上班族不悅地瞪了她和她的行李箱一眼。盈滿煩躁情緒的眼神讓她有些錯愕,但她隨即說服自己只是錯覺,說不定對方只是天生目光兇惡罷了,這麼一想她便也不甚在意,從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機。 


  鄰座的婦人瞄了眼林佈滿著方正中文字的手機螢幕畫面,向同伴竊竊私語:「這些外國人怎麼就這麼沒常識,難道不知道帶行李箱搭電車會妨礙到別人嗎?真是,看了就礙事。」林不以為然,喜歡嚼人舌根的傢伙哪兒都有。藉著電車行進的晃動,她將身子傾向婦人,將螢幕畫面切換到滿是日文的推特,用日語熟練地打了些字句。婦人向同伴使了個眼色,自討沒趣地噤了聲。


  林從學生時代開始就非常憧憬日本的一切。外型和實力兼具的藝人、蓬勃發展的流行文化、世界等級的科技技術、整潔平坦的街道,以及日本人重視禮儀和道德的品性,一切的一切。大學畢業一年,她總算來到這個嚮往已久的國度工作,實現多年來渴望在日本居住的夢想。東京的物價高得嚇人,林租了間位在郊區的單人小套房,租金跟日常開銷和她的月薪還算勉強打平。她決定等到工作穩定下來,再去令她著迷的京都好好玩一趟,犒賞自己。


  之所以來到日本工作,除了因為對這個國家的憧憬之外,其實也是希望能突破自己的舒適圈。林在臺灣生活的那些年,總覺得自己是個普通到了極點的平凡人,一路走來沒經歷過什麼大風大浪,既沒到達過巔峰也沒跌落至谷底,就只是一直維持著不上不下的步伐。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步上正軌且有愈走愈順的趨勢,只有她一個人似乎還在原地踏步,躊躇不前,兩相比較之下那股不願承認的自卑感便油然而生,使她無法自制地感到焦慮不安。因此她試著踏出第一步,想要憑藉著一己之力過生活,好好體會活著的感覺,她心想這或許算是一種證明自我的方式,儘管沒有任何人逼迫她,但她想證明給自己看,於是暗自下定決心,告訴自己不能輕易放棄。


  有時在連鎖商店遇到並不年輕的中國店員,對方會用帶著外國口音的日語搭話:「聽妳講話好像不是日本人,妳從哪兒來的?」林總是在內心苦笑一下,如此輕易就被認出不是外國人,她的口說能力果然仍需要加強,然後她的嘴角會禮貌地上揚,答道:「臺灣。」


  「哎呀,妳也是中國人呀,我是從上海來的呢!」


  初來日本的那段時間,這種話語絕對會使她的微笑在一瞬間崩塌,甚至果斷地出言反駁,半年後她竟也學會徹底無視,提起結完帳的東西,說聲謝謝轉身就走。彷彿無意識中染上了日本人那份,不喜與人當面爭執的客氣與疏離。


  明明照理來說,臺灣人的民族性應是有話直說的,何況對方還是經常在國際上打壓臺灣的中國人,在談到國家主權問題時,似乎更該義正嚴詞地站穩自身立場,可怎麼到了國外,卻沒能竭盡全力地捍衛自己的身分了?就連她自己也不曉得,是因為感染了日本人表面上的禮貌客氣而使她逐漸圓滑,或者自己實際上也對「臺灣人」的身分抱持著困惑。在日本待的時間愈久,對於這個問題她愈是沒辦法回答,久而久之便也不再多作思考。


***


  工作其實並不很順遂,林在東京一間小有規模的公司上班,上司經常以她是外國人為由責罵她,很多時候根本不是針對工作內容指出錯誤,只是死命地咬著她的外國人身分不放。「外國人每個都像妳這樣嗎?還是只有臺灣人這麼沒用?所以我就說嘛,上面的人為什麼要錄用外國人,而且還是女人!」中年發福的啤酒肚隨著怒吼聲微微晃動,上司因情緒激動而漲紅的臉龐,讓他看上去像隻體積龐大的紅毛猩猩。


  她本就不是性格柔順的人,一再遭受無禮的羞辱自然不會多麼服氣,然而在講求職場紀律的日本,員工無法當面反擊,只能在低頭道歉的同時安慰自己,為了薪水一定要忍氣吞聲。她是知道的,日本所謂的終身制,資歷愈長的員工愈有資格說話,而且不像臺灣,人們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辭職、轉職,在日本,若是簡簡單單就說不幹了,便很容易被貼上「無能」的標籤,錯的是沒能適應公司環境的員工,而非對待員工惡劣的公司,尤其當身為一個年輕的外國人女性時,更是沒可能被理睬,一張張標籤紙重複黏貼在一起,只怕在撕下來任何一張之前自己就會被壓垮。林自知反抗無望,於是只好將滿腔怒火轉化成工作動力,以無可挑剔的優秀表現證明自我,上司總算不再無緣無故對她大發脾氣,可這卻引來其他男同事的不滿。


  「工作上表現得好有什麼用,反正女性最後不都要回歸家庭嗎?」


  「更何況她是外國人,別說回歸家庭,她會在這間公司待到什麼時候也沒人知道,上司還不如把機會給比較有投資報酬率的我,好讓我升遷呢。」


  「外國人就是麻煩,外國女性更麻煩。但如果能跟她上床倒是不錯,是我喜歡的類型!」


  「真下流!」男人笑得猥瑣,「我也想啊,你最好別一個人偷跑!」


  無意間聽見對話,林終究無法控制波瀾起伏的情緒,只得趁著休息時間躲進廁所隔間哭泣,拚命克制自己不要洩漏出哭聲,十分鐘後,她走出洗手間,已然換上與平常無異的表情。不知該說是意料之中,還是該嗤之以鼻他們的大膽,幾天後,那兩個戴著正人君子面具的男同事真的對林提出邀約,被她禮貌而疏離地婉拒了,語氣和緩卻不留餘地。


  記得剛來東京工作那時,她有多麼期待日本生活,畢竟這可是她學生時期的夢,而當初那股熱情和衝勁,幾乎被這一兩年的工作遭遇給消磨殆盡,偶爾就連在職場以外的地方,也會感受到日本人對外國人的不友善。他們藏得很好,但她感受得到。壓抑的社會氛圍也給予女性不少壓力,「為了讓自己成為男性心目中的理想面貌,女性應該怎麼做才會受歡迎」,諸如此類的標語,她在電視節目和報章雜誌上看過太多次,簡直倒背如流。


  林不是不知道日本是個女權低落的國家,只是她沒有想到女性不被重視的情況竟然如此嚴重,實際體驗了好一陣子的日本生活後,她這才總算有了切身之感。她想,台灣的女權雖然也尚待加強,但先前沒有遭受過這樣露骨的藐視,如今她深刻感受到文化衝擊,該說是運氣好,過去二十多年的日子才能過得那般順利,或者自己終究是個視野狹隘的井底之蛙,小看了這個世界令人作嘔的程度呢?


  她曾經問過與自己年紀相仿的日本女性朋友,是否有因為自身的性別而遇到令人委屈的事,友人短暫思索了一會兒,說道:「好像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欸,從國小、國中的時候開始,我就意識到身為『女性』,應該要有怎麼樣的表現才會討人喜歡,果然還是文靜乖巧一點比較好,對吧?」十分篤定的眼神和語氣,「根據學生時期的經驗來看,如果不和其他女生成群結伴、有共同話題的話容易被排擠,太突出、太優秀的人往往也會被認為很高傲。而且,過於獨立自主的女人反而不會受男人歡迎,總是要給他們表現機會嘛,畢竟大家都想受男人歡迎啊。」


  「難道非得受男人歡迎不可嗎?」


  「要說受歡迎還是不受歡迎,那當然是受歡迎比較好呀。十幾二十歲的時候,聊天的話題基本上都圍繞在彼此的男朋友身上,到了三十幾歲以後則都在談丈夫和家庭了,每當聽見其他女生說自己的男朋友或丈夫對她多好、條件多棒時,就會忍不住感到羨慕。不僅僅是受男人歡迎而已,更重要的是要能被優秀的好男人選上,為了達成這個目標,我覺得女人在男人面前必須努力維持溫柔體貼的形象,因為說到底,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溫柔體貼的女人。不曉得其它國家是否也這樣,但日本的確如此,大家都習以為常了,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


  友人說得理所當然,彷彿那就是世界的真理。


***


  在日本生活了約兩年,總算差不多習慣這裡的生活,林決定利用假期前往京都放鬆心情,那個她最嚮往的城市。秋意滿盈的京都高貴而華美,著名的觀光景點處都像是鋪上一條毛絨絨的橘紅色地毯,徐風吹得樹上的楓葉顫顫巍巍。林走在熟悉又帶點陌生氣息的伏見稻荷神社,踏著緩慢的步伐,一步步穿越千本鳥居。大學畢業旅行時和友人們造訪過這裡,那時穿著和服實在有些不方便,她們終究半途而廢,沒能一同走到終點。這次獨自前來,身旁沒有熟稔的同伴,但她想爬到最高處,腳下踩著的寬大階梯彷彿幻化成記憶板塊,她任由思緒飄盪,不知不覺中到達了頂點。


  「大夥兒快來拍照呀!你們看看這個景多好看!」日本人並不是特別多,中國觀光客倒是多到讓她不禁懷疑自己身在何處,他們的存在太鮮明,各個講著一口捲舌音明顯的中文,大嗓門頻頻惹來週遭其他遊客的視線。林不禁慶幸自己不是和臺灣友人同行,否則若也用中文交談的話,其他人可能會把她們誤認成中國觀光客。


  當美景被並不是那麼美的事物給玷汙,那感覺大概像是自己最喜歡的一件毛衣被燒出了個破洞,讓人煩躁且憂鬱,破洞周圍的焦黑痕跡搔得她內心發癢。發覺自己用居高臨下的態度看待成群結隊的中國觀光客,更是令她詫異不已,這不就和那些瞧不起外國人的日本人一樣嗎?人似乎總會在不知不覺中成為自己討厭的那個樣子,或者天生如此只是不自知。細思極恐,這下真沒有繼續欣賞風景的心思,她準備沿著剛才的路途往回走。此時一個看上去年紀與她相近,戴眼鏡的男子朝她走來,腳步躊躇,面露遲疑,林感到疑惑的同時意外地和男子對上視線,她暗叫了聲不好。


  男子繞到她面前開口道:「不好意思,突然跟妳搭話,我和朋友打賭輸了,他要我來跟妳交換聯絡方式,」林順著他的視線看去,不遠處有個年輕男子滿臉好奇地往這邊看,「我不是什麼奇怪的人啦。」戴眼鏡的男子試探性地問,一邊觀察著她的表情。林思索了一會兒,心想交換聯絡方式似乎也無妨,若真是怪人大不了封鎖就是,便鬼使神差地答應了。


  眼鏡男子後來倒也禮貌地聯繫了林,巧合的是,他的姓氏恰好也是林,中文和日文發音不同,但寫成文字是一樣的。他們因這個契機開始聊天、見面,發現彼此的話題相當契合,兩人聊著聊著便交往起來,交往一段時間後便順理成章地結婚了。林回想她和丈夫的相識過程總是覺得奇妙,她沒想到自己會和日本人結婚,更沒預料到對象是個在觀光景點向她搭訕的人。婚後就算依循日本的世俗習慣冠上夫姓,她依然是「林」,既跟丈夫成為共同體,又能保有自我,這讓林很是欣喜。


  然而結婚數年,林不得不承認,她的丈夫身為一個日本男性,骨子裡作祟的大男人主義頗為嚴重,丈夫強烈希望她辭職、專心照顧家庭,可林不願意,她態度堅定地說:「我不想放棄好不容易做得得心應手的工作,更不想被其他同事認為,我是個藉由跟日本人結婚,換取永久居住權的心機女。」說這話時的她,眼中閃爍著點點淚光,她不解,為何自己作為一個獨立自主的成年人,卻需要經過丈夫的同意才能工作。


  儘管知道女人婚後辭職,在日本算是主流的生活模式,但對林來說那樣相當於放棄自我,她始終無法跨越那道,社會氛圍理所當然地要女性婚後就該「回歸家庭」的坎。為何非得要妻子放棄事業不可?她不禁有些自暴自棄地想,因為男人的薪水通常比女人還要高,所以男人的事業更有價值?


  經過和丈夫的幾番爭論,最後總歸是讓她堅持著,沒有向上司遞出辭呈,但她竟也開始埋怨起當初決定和日本人結婚的自己,若是和臺灣人結婚,說不定便不會遇上這樣的問題,畢竟雙薪家庭在臺灣社會非常普遍。冷靜下來後,她落寞地想,問題大概不是「如果和臺灣人結婚就好了」這麼簡單而已,可除了往文化衝突的方向思考,她實在也想不到其它更好的解答了。


***


  某天晚上,林接到在臺灣家鄉的姊姊的電話,說是好久沒和她聊聊,突然很想念她。此時林正佇立在自家附近便利商店的角落,聽見耳畔傳來熟悉的聲音,當下緊繃著的情緒剎那間斷了線,眼眶一熱,開口回應的話語也顫抖著變了調。


  「妹,怎麼啦?妳還好嗎?」電話那端的姊姊察覺出她的異樣,不明所以又略顯焦急地問。


  「我沒事,」林深吸一口氣,試圖舒緩自己的情緒,「剛才和他吵了架。」


  「妳老公?為什麼吵架?」


  「因為料理的事,講著講著不知怎地就吵起來了。我覺得,我煮的菜雖然也不到特別好吃的程度,但自認絕對不算難吃,只是他怎麼樣就是不滿意,今天的晚餐又被他抱怨味道不對了,我一氣之下跟他說:『既然你對我做的菜這麼有意見,乾脆以後都讓你來煮好了』,結果妳知道他說什麼嗎?」


  「什麼?」


  「『做飯本來就是一個妻子、一個母親該做的事,我每天上班都這麼累了,妳怎麼還想叫我做飯?更何況我又不會煮。』未免太過分了,我真是受夠他的大男人主義,日本男人難道都是這副德性?應該說,男人都是這副德性?我就不用上班、我不累嗎?」林愈講愈激動,難掩怒氣地繼續說道:「他顧小孩的時間也沒有我多,是以為只要假日偶爾陪小孩玩一玩就叫作有照顧了?小孩生病時也是我向公司請假,帶他去看醫生、回家,他就只會說工作很忙沒有辦法,然後把事情全部丟給我處理,小孩又不是我一個人的,怎麼好像變成是我自己的產物一樣?」


 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沉默,好一會兒後姊姊的聲音才又重新出現:「妹,雖然我覺得這可能不是只有日本男人才會有的問題,全世界的男人大概都有這個通病,不過我一直很想問妳,記得妳剛去東京工作的時候,還跟我抱怨過日本人有多麼不尊重女性,為什麼後來還是和日本人結婚了呢?」


  這下換林沉默了,「結婚前沒預料到會有這麼多問題,現在我也不太知道為什麼了。其實我也認為,不能完全把問題歸咎給『日本人』這個因素,然而日本人的大男人主義真的比想像中還要嚴重,也許適合日本男性的,終究只有日本女性吧。」


  「妳這幾年有想過要回來臺灣嗎?」姊姊平靜的聲音問道。


  「說沒有是騙人的。」林回答,「以前還沒遇到他、還沒結婚,在工作上遭到上司莫名其妙的欺壓時,有想過要不要乾脆回去臺灣算了,實在不想繼續讓人攻擊我這個外國人如何、女人又如何。但每當我回想起當初來到這裡的初衷,又覺得好像應該再撐一下,畢竟從十幾歲開始就老是說想要來日本,如果隨隨便便回去,總感覺像是落荒而逃一樣,相當於背叛了當時的自己,不甘心吧。」思及此,她的面龐上不禁浮現苦澀的笑,「這樣撐著撐著,婚也結了,小孩也生了,事到如今要回去臺灣似乎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了。」


  林又和姊姊聊了好一陣子,方才和丈夫吵架而導致的壞心情幾乎散去,準備掛斷電話前,她聽見姊姊說小姪女想和她講講話。小姪女剛升上國中,對她這個在日本生活的阿姨向來很是親近與崇拜,林心想,確實有段時間沒見到那個可愛的女孩了。


  「阿姨,妳最近在日本過得還好嗎?日本怎麼樣?」女孩稚氣未脫的聲音傳來。


  她淺淺地笑了笑,這才意識到電話另一頭的姪女看不見她此刻無聲的表情,趕緊開口:「日本很棒呀,阿姨過得很好。」說出這句回答的瞬間,林仍然覺得自己口是心非,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,但她沒來由地想,只要說服自己一切都很好,或許真的就會很好,何況曾聽姊姊說,小姪女嚮往著能夠和她一樣過上日本生活,她並不忍心輕易破壞十三歲女孩天真爛漫的夢想,於是允許自己撒了善意的謊言。


  由於每早趕著出門上班,缺乏充沛的時間親手替兒子做便當,林會在前一晚買好麵包,作為兒子隔天帶去學校的午餐。有天她在料理全家人的晚飯,察覺坐在餐桌旁的兒子不發一語,她走到兒子身旁,撫摸他柔順的頭髮,關切地問他怎麼了。「同學們都說,媽媽是因為不愛我,才不幫我做便當。」兒子語帶哽咽,嬌小的身軀蜷縮著,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起來。林對於這個回答實在太過震驚及錯愕,她的心因兒子哭泣的模樣而狠狠揪緊,只得一再地安撫:「沒那回事,媽媽很愛你」。


  先前坐在客廳看電視的丈夫走來,對林說道:「我當時就說了嘛,要妳辭職回歸家庭,在家好好做家務、照顧小孩就好了。妳要是每天都有幫他做便當的話,他在學校就不會被欺負了。」林打從心底覺得日本社會真是病了,她的丈夫也病了。除了心死,她不曉得還有什麼詞彙能準確地描述這瞬間的心情,那天的晚餐簡直難以下嚥,她卻記得當天做的是丈夫最喜歡的咖哩飯。


  「聽說林太太呀,都沒有幫她的兒子準備便當呢?」兒子學校的家長參觀日,林打扮得相當正式出席,在洗手間卻不巧聽到其他媽媽們的耳語。


  「我也有聽我女兒說過,好像都讓他帶麵包當作午餐的樣子。」


  「咦,真的嗎?我每天都特地早起幫孩子和丈夫做早餐、準備便當呢,反正還可以再睡回籠覺嘛。她的兒子沒有便當吃未免太可憐了。」


  「是啊,怪可憐的。不說這個了,我們班下次的媽媽聚會確定哪天舉辦了嗎?再麻煩妳通知大家啊,上野太太。」


  已不再是年輕少女的林,這時雙腳彷彿被釘在原地,無法動彈。她沒能像國中跟同學吵架時那樣,毫不畏懼地走出廁所隔間冷嘲熱諷一番,看著對方臉色難看地逃離現場。現在的她不只是「她」而已,還是孩子的母親,她希望盡可能地讓兒子免於遭受欺凌,於是選擇隱忍。


  她整個人彷彿都清醒了過來,像是被從頭頂上潑了桶冰冷刺骨的冷水。裝睡的人叫不醒,或許這幾年的婚姻生活她一直都在裝睡也不一定,林想起數年前和日本女性友人的那段談話,「我覺得女人在男人面前必須努力維持溫柔體貼的形象,因為說到底,沒有男人會不喜歡溫柔體貼的女人。不曉得其它國家是否也這樣,但日本的確如此,大家都習以為常了,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。」是啊,身處日本社會,女人和母親就該是這個樣子,生活必須圍繞著丈夫和家庭打轉,然後轉啊轉的,自己就不見了。她突然什麼都懂了,卻也什麼都搞不懂,可能這真的是世界的真理,只是這個世界裡並沒有她的一席之地。


***


  維持了十餘年的婚姻終究沒能圓滿收場,她畢竟不是他內心期望的,能夠將丈夫服侍地服服貼貼的乖順妻子,她的丈夫找到了更符合他口中理想妻子樣貌的女人。她帶著兒子,搬出原本和前夫共同居住的家,慶幸當時並未依照前夫的要求辭職,否則一個即將步入四十歲的單身母親,大概很難找到什麼好工作。


  「能把音量控制在周圍聽不到的範圍嗎?你又不是中國觀光客。」晚間時段的綜藝節目,主持人正對著她喜歡了好多年的藝人吐槽,伴隨著其他來賓的哄堂大笑。


  在日本生活這麼多年,林的日語講得比當年初來乍到時好上許多,連語氣和聲調都逐漸被同化,甚至已習慣別人對她非日文母語者一事大表震驚。她認定自己早已成為壓抑的日本社會其中一小角,好似最初就好好地待在那裡一樣,而非中途加入。過去的她是前夫的妻子,現在的她是兒子的母親,她好像一直是某人的誰,卻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自己,宛如一顆稜角分明的石頭,經過流水長時間沖刷和搬運,最終變得平滑圓潤。然而林竟為了主持人這句引發眾人笑聲的話而難受,她不禁感到悲哀,看來她直至如今都沒能真正地融入這裡。


  她不曉得自己是否成功證明了自我,也不曉得有沒有回應當年剛來到日本時下定的決心,或許花費這麼多年的時間,最終也只是用人生證明了一件事,就是她自始至終都沒能夠好好地屬於這個社會,以及這個國家。日子過著過著,不知不覺間便再也找不到當初的那個自己,既不存在於日本,也不在她已不那麼熟悉的臺灣,她很努力地過生活,但她想這樣的生存方式大概不能算作好好地活著。


  久違地回到臺灣,與許久未見的親人們聚會,林的心情多少有些複雜。「我大學畢業後也想去日本工作!」十七歲的姪女難掩興奮和崇拜地說,那雙眼像是倒映著滿天星星,亮得令人發疼,林回想起自己十七歲時的樣子,似乎也曾作過類似的宣言。她並未對姪女的話作出回應,只是默默拿起酒杯啜飲一口,杯中的冰塊匡啷匡啷作響,彷彿這些年的日子輕輕撞擊她的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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